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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了王夫人,清香撩人,他眼睛看到处,脚下不禁一停,拱了拱手:“拜揖,娘子。”王夫人合拜裙前:“万福,先生。”退了一步,请他先走。洪继勋自下楼回府。

    邓舍为送洪继勋,就在门口,侧开身,请她进来。

    大半个月不见,见她清减许多。一改往日的云鬟高梳、青丝堆纵,只在脑后低挽了个髻。也没贴飞金,斜插个步摇,少了几分雍容华贵,却多了一丝清美圆熟的妇人韵味。

    依旧穿着高丽女装,白衣为袍,略如男子制,宽袴褒裕,越显衬出她的苗条轻盈。见邓舍打量,王夫人展颜喜笑:“将军凯旋,奴还未曾恭喜。”提起裙角,露出一点弓鞋,端端正正做个万福,“见到将军归来,奴心中实在高兴。”

    她眉眼间似有心事。邓舍不由叹了口气,可怜之人,必有可恨之处。反过来,可恨之人,也必有可怜之处。

    王士诚、续继祖一死,没了两大靠山,她一个女流之辈,日后还不知会何去何从。对她贸然打搅的不满,渐渐散去。

    邓舍不是过河拆桥的人,虽然没了王士诚、续继祖,也不至于蓦然反脸无情,不管怎么说,平日里他对王夫人,面子上还都过得去。请她起来,盘算,要不要把王、续已死的消息告诉她?又该怎么安置她?

    他问道:“天气热了,娘子胃口不好么?瘦了不少。想吃些甚么,尽管吩咐下人去做。双城是偏远了点,比不上中原。”

    邓舍甚少这般柔声,王夫人眼圈一红儿,道:“有劳将军关心。”邓舍转着自己的心思,没注意她的表情,迟疑一下,问道:“娘子老家,还有人么?”任她随在军中,不像回事儿。夫死从子,没子,从父。不如送她回娘家。

    “奴父早亡,母也不在。当年兄弟随奴夫君破家起军,老家早没了人。”王夫人愣了愣,答道。

    有点难办了。邓舍没这方面的经验,小心措辞,道:“月前,姚总管从辽阳来,……”

    王夫人点头:“奴知道,将军不在府中时候,他来见过我。三番两次,好生烦人。”一双妙目,紧张地注视着邓舍,瞧他反应。

    邓舍噫了声:“他见过你?”随即想到,王、续虽死,军中八百老卒多为他们的部下,王夫人名正言顺的前主母,姚好古来见她,不外乎拉拢、借力之类。没放在心上。战场上血战出来的忠诚,不是一个女子能改变的。

    他感觉到王夫人的眼光,抬起头,才注意到她红的眼圈儿,叹了口气,道:“想来,娘子已经知道了。王元帅、续元帅一世豪杰,也不枉轰轰烈烈。逝者已往矣,娘子节哀顺变。”

    话既然挑明了,干脆直说,他如实讲出自己的为难:“姚总管来的当天,其实我就知道这件事儿了。一直没跟娘子说,是怕娘子受不了打击。没有娘子的支持,便没我的今日。娘子放心,你家中既没了人,娘子安危,我一力担之。”

    先稳住她的心,又踌躇,道:“要说上策,自然留娘子在双城,也好我照看。只是,兵荒马乱的,双城根基不稳,高丽大敌在外。我很怕万一兵败失利,反而不美,会耽误了娘子。”

    王夫人一言不,听他自言自语。邓舍左右为难,说的话半真半假:“所以,我翻覆寻思,想要将娘子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,想来想去,竟是丝毫头绪也无。”苦笑,“我自幼从军,中原苦无熟人。”问道,“娘子有没有什么打算?”

    王夫人眼中亮晶晶的,泪花闪烁。她没有回答邓舍,反问道:“将军担忧奴的安全么?”

    “这是自然。”邓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,仓促间不及细想,顺着她的话风,答道,“娘子不但有助我之功,我脖颈受伤,也是多亏娘子照顾。娘子以为我会是忘恩负义之徒么?”他这话倒是不假,厌恶她是一回事儿,自己该做的,是一回事儿。

    “只有恩义么?”

    邓舍呆了呆,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儿。才死了丈夫,就想找下一个?他到底忠厚,不和她一般见识,瞧她两眼,佯做糊涂,岔开话题,含蓄道:“恩义之外,还有对王元帅的尊敬。”

    王夫人破涕而笑:“将军狡猾,就不肯说出那句话来。”她却是把邓舍飞快地瞧她两眼,当作心中有鬼;含蓄作答,自为醉翁之意、意在言外。她自以为猜中了邓舍的心思,轻轻叹了口气,道,“他有甚么好尊敬的?一个莽撞粗人,只懂得打打杀杀,哪里能和将军比了?”

    “初识他,小村外,他车前答话,斯文有礼;不久,邓三阵亡,他真性情,重恩情义;分岔口,列阵鏖战佛家奴,他三进三出,一己之力,击溃千余铁骑,骁勇绝伦;元军会合主力,穷追不舍,为保奴的安全,他毅然提出分兵两路,将最危险的一路交给文华国去走,深情厚意。

    “八百人夜取永平城,他有胆有识,智谋出众;山东大乱,奴逃难回营,他体贴照顾;凡克城池,最好的东西,第一份送到眼前,饮食衣着提前置办,他细心呵护。就在刚才,真情流露,他为了奴的安危而愁、不安。”

    王夫人忍不住回味过去,又想到入双城那一晚她的情不自禁,黯然伤神里,不由一阵面红耳热,更是觉得邓舍连生气都充满了男子气概。她却不知,她眼中邓舍的好,恰恰正是因了邓舍平时无意中对她流露出的冷淡,反衬对比的结果。

    她一路想来,百折千回。恨自己怎么就意识到的这么晚,恨不得再回到过去,重新来过一遍。一生中从没有过这种感觉,是后悔,还是喜悦?她分明感到了心痛,怔怔望着邓舍,较之王士诚,两个人,简直是两个天地。

    她忍住了泪水,不忍再见邓舍为难,道:“将军却是猜错了。”

    “哪里错了?”邓舍被她看得坐立不安,忙问道。

    “奴家夫君,并没有死。”话一出口,心痛不已,泪水到底忍不住,她悄悄抹去,强颜欢笑,道,“姚总管来见奴,正是为了奴的夫君而来。”

    邓舍张口结舌,一时反应不及。

    他的表情落在王夫人眼中,另有一番解释,王夫人泪水滚滚而落,难受之极:“将军何必如此?叫奴,叫奴看了好生难受。”人世间,最无奈的事,无过于阴差阳错,两句诗上了心头,低声吟道,“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。”

    邓舍哪里管她的小心思,定下心神,从头想了一遍,约莫摸出头绪,极有可能姚好古当时提到山东,只说赵君用,不说王、续,并不是因为王、续已死,而是因为两方未分出胜负。试探问道:“王元帅可是要娘子去山东么?”看她哭泣,取了毛巾给她,耐下性子安慰。

    王夫人啜泣半晌,方才止住,果然点了点头:“四月时,奴的夫君去山东,因有塞北鞑子铁骑南下的流言,耽搁了,又被关平章召回。后见并无此事,才又过海而去。”

    “永义王?”

    “听姚总管讲,被奴的夫君抓住,杀了。汴梁主公传旨,由毛平章之子接任了山东行省平章的位子。将军知道,山东局势,要比辽阳好得多。奴的夫君又有拥立小毛平章之功。故此传信辽阳,请帮忙寻找奴,要奴去山东。”

    阴差阳错,阴差阳错。邓舍大喜之余,暗自侥幸,要得刚才按捺得住,真要恼怒翻脸,就断了一个潜在可能的后援。

    哭过一场,又讲了这许多话,王夫人心绪渐渐平稳,想起件事儿,道:“姚总管不是好人,将军需得多加提防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?”邓舍心不在焉的。

    “他几次来找奴,口风里隐隐约约污蔑将军。说甚么,将军对奴有礼,不是真心,为的是借奴家夫君权势。更说,更说,……这人甚么话都敢说,太过无礼。”说到这里,王夫人脸上红了红,偷瞧一眼邓舍。

    姚好古说的一点儿不错,邓舍有点尴尬,问道:“他更说甚么了?”

    “更说,将军贪图奴的美色。”如果说前半句话,王夫人带着怒气,这一句,可含羞带俏。邓舍由尴尬而哑然,这个姚好古,还真是挑拨离间,不遗余力。对这一点他问心无愧,笑了笑,道:“不求人知我,但求我知我。娘子无须恼怒,姚总管有口无心,别放在心上。”

    王夫人嗯了声,道:“将军尽心顾及奴的安全,那一句奴的安危,将军一力担之,奴会牢牢记在心里,永远不忘。”

    辽阳被围,压力暂小;山东柳暗花明,或许能得助力,邓舍心情不错,笑道:“娘子这般说,可折杀我了。”既然王夫人去路已定,问道,“娘子准备何时动身?”

    料来她久不见王士诚,定然想念得紧,怕会说走就走;想到洪继勋递来的文卷,估计以后几天,会十分忙碌,别叫没时间隆重送行,又道:“晚几日走好么?”

    王夫人眼中又开始亮晶晶,险些脱口而出:“将军不舍,奴也不舍。”究竟自知不该说,没说出来。只道:“得信的第一天,奴就该走了。只是未见将军,拖延至今。将军现在回来了,奴没道理再做延迟。”

    邓舍皱了眉头:“也好。天色已晚,不及准备,明天肯定不行。娘子远去,路途遥远,辽阳又有战局,得细细筹划走哪条路安全。三日之后,如何?”

    天意弄人,一别之后,不知何时再见。王夫人心痛难忍,泪水再度滑落:“全凭将军安排。”

    既见斯人,又别斯人。她心潮涌动,情难自已,只想找个没人地儿,大哭一场。她猛地起身,向门口走了两步,又回头看看邓舍。天意弄人,既别斯人,又见斯人。横下心,将那礼教妇德抛在脑后,她奔回邓舍身前。

    邓舍刚站起身,只听见步摇轻响,一个温热的身子扑入怀里。他张皇失措,她那两瓣桃绽也似的唇,往他脸上、唇上沾了一沾。她呢喃耳语,回肠荡气:“将军,莫忘了奴。”他彷徨不知所对。转过身,她攥着毛巾,逃出了房间。

    室内红烛,窗外明月。邓舍怔了良久,忽然想到:“狗日的,谁告诉了姚好古,王夫人在我这里?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1,倭寇。

    “倭寇攻金州复州,杀红军据其州者,……”元辽东官员“即奏遣人往赏赐而安抚。”

    2,元朝倭寇。

    前期多集中在庆元,倭商性质,半商半寇;元设有都元帅府,以严海防,又设定海路千户所,防御倭船。武宗至大元年(13o8年),倭寇焚掠庆元,元朝官军不能抵抗。

    后顺帝年间,转移到山东一带,“连寇濒海郡县”。

    3,二更。

    晚上九点。

    4,拜揖。

    男子拱手为礼,同时口称:拜揖、支揖,或者作揖。如:“拜揖哥哥,哪里去来?”三者并无大的不同,相比之下,拜揖大约更为客气一点。

    又所谓“唱喏”,喏即是作揖时出声致敬之意。具体来说,就是口称的拜揖、支揖,或者作揖。

    拱手:又叫叉手。“小儿六岁入学,先交叉手。以左手紧把右手大拇指,其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。右手四指皆直,以左手大指向上。如以右手掩其胸,手不可太着胸,需令稍去胸二三寸许,方为叉手法也。”

    拱手弯腰上下移动,便为作揖。是最常见的礼节,无论相识与否、长辈、平辈,皆可用之。见尊长的时候,作揖手需要过膝。

    时人董文蔚是世家子弟,“接人谦恭,凡所与交,贵贱长幼,待之无异。至于一揖,必正容端体,俯几至于地,徐徐而拱,人所难能。”对所有人都“几至于地”,平等待人,在当时被认为是很难得的。

    5,万福。

    女子见面请安问候,以双手在衿前合拜,口称“万福”。至迟在宋代,已经流行汉人社会。

    杂剧《西厢记》:张生与红娘次见面,张生说:“小娘子拜揖。”红娘说:“先生万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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