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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次日朝会,徐、宿降将与益都的文武百官正式相见。≥  邓舍传下令旨,公布了对他们的任职。从此之后,这些人就算海东的一份子了。

    因为之前邓舍曾给益都的重臣们透过风,说起过他打算如何安排徐、宿降将,所以,对6聚、6离、萧远等人的任命,众人虽有意见,倒也还罢了,只是梁士荫居然能够得入益都通政司,且仅居李生之下?

    上至分省参政罗国器、刘世民,下到左右司郎中罗李郎、益都知府吴鹤年等等诸臣,无不惊诧莫名。

    罗李郎素来胆小、吴鹤年为人圆滑,他两人虽然惊诧,但因怕触邓舍的霉头,故此至多也就是“暗自惊诧”一下而已,无论如何不会为此谏言的。

    益都参政刘世民则就不同了,他的性格比较耿直,当时就出列谏止,说道:“梁士荫才来益都,对我军的情况、及对我海东面临的整个局势都并不了解。臣以为,他不合适进入通政司。”

    摆明旗帜,反对梁士荫进入通政司。不过虽是反对,刘世民说的尚且算是委婉、客气。同样反对的还有方补真,——他前不久才刚从南韩回来,比起刘世民来,此人的脾气更加耿直,说话从来不带拐弯的,跨步出班,劈头盖脸、第一句话就是:“主公昏聩!”

    邓舍宣读过对徐、宿降将的任命后,本来正一边喝茶润润喉咙,一边笑眯眯地听刘世民谏言,冷不丁忽然瞧见方补真出列,先便是不由心头一跳,刚喝的一口茶还没咽下去,果然就听见了“主公昏聩”四个字。

    他连连咳嗽,险些被茶水呛住。

    方补真黑着个脸,只当没看见,继续说道:“通政司是我海东第一等的军机要地。平时,就连赵左丞、罗参政等诸位大人都无权插手干预,梁士荫何德何能?一个刚刚投降的人,凭什么进入这等机要衙门?……,主公,你一向英明,今天却怎么如此昏聩?!臣坚决反对。”

    6聚、6离等虽也见过张士诚,特别6离,在外放到宿州前,更是曾经在松江府任过官职,但是张士诚身边的大臣要不就是只会溜须拍马、要不就是只知歌功颂德,即便有所劝谏,也都是婉转进言,何曾想过这世间居然还有方补真这样的人?好大的胆子,竟然敢当面斥责主上“昏聩”!一时间,俱皆惊骇,全都心惊肉跳。

    6离暗中想道:“这厮莫不是活腻了?当着满堂文武的面,竟敢如此落燕王的面子!直斥‘昏聩’?别说燕王年少气盛,便是放在宽容如张太尉的身上,恐怕也要勃然变色。就算不当场砍头,怕也少不了一顿板子!”

    “张太尉”即张士诚。“太尉”之职是蒙元封他的。

    但是结果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。

    邓舍勉强制止咳嗽,把茶碗放下,和颜悦色地说道:“拾阙,……。”

    “‘拾阙’乃臣之字,如果私室闲谈,则可用之。而如今,臣是在公堂之上,与主公谈论国事。请主公呼臣的官名,或直呼臣名。”

    “咳,……。方都事,你之前没有见过梁先生,也没有和梁先生交过谈。我想你对梁先生还不够了解,所以有此误会。梁先生实有大才,……。”

    “纵使再有大才,新降之人,一无功劳、二无资历,主公贸然将之置於重地要位,臣请问:如何服众?”

    “方都事,……。”

    方补真第二次打断邓舍,大声地说道:“不能服众,却身居要位。主公,这就好像将一柄锋利的钢刀交给了一个小孩儿,非但不能伤敌,反而极有可能会伤到自己啊!……。”他重复他的意见,“臣坚决反对!”

    邓舍就算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性,当着文武群臣的面、当着徐、宿降将的面,方补真半点情面不留,并且还一再打断他的话,不由渐生怒气。他沉下脸,说道:“你坚决反对?是不是你反对的事儿,我就不能做了?”

    堂上群臣齐齐变色。

    “主公身为海东之主,坐拥数千里地,稍有差池,便会危害到千万百姓,此其一也。臣等为什么肯捐亲戚、弃土壤,从主公於矢石间、不计生死?无非是因主公乃当世之尧舜。可是如果主公稍有犯错,也同样就会置臣等於险地,此其二也。干系如此重大,主公岂可鲁莽?……,所以说,不是臣反对的主公就不能做了,而是错的事儿,主公绝不能做!……,”

    方补真说的很直接,如果邓舍犯错,先会危害到海东百姓,其次会危害到海东文武。所以,“错的事儿,主公绝不能做”!

    不过,话又说回来,他这番话固然直接,也一点儿没错,但就这么不加掩饰的说出来,邓舍不免恼怒。特别是“臣等为什么肯捐亲戚、弃土壤”这一句,更是令邓舍非常不满。这种君与臣的利害关系,君臣间皆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儿;当着主君的面,**裸地说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。

    堂上诸臣听后,更是惊骇,都替方补真捏了一把汗。

    邓舍却也知道,如果就“君臣利害”继续说下去实为不智,改而抓住他的最后一句,手握佩刀的刀柄,瞪着他,恶狠狠地问道:“照你这么说,你反对的,就是错的?……,你就一定是对的?我就一定是错的?”

    “臣并无此意。但就此事而言,臣以为主公你是错的。……,如果主公打算一意孤行,臣也没有办法,但是主公就不怕士大夫们因此而望绝计穷,有去归之思么?”抬出了群臣,用群臣有可能因此离去来威胁邓舍。

    君臣两人一句接一句,针锋相对,火药味儿越来越浓。

    堂上寂然无声,诸臣相顾骇然。大部分臣子的额头、背后都是冷汗涔涔。

    吴鹤年、河光秀几乎同时出列。

    一个跪地拜倒,替方补真求情,说道:“方都事脾性如此,绝非有意冒犯主公。主公大人有大量,还请千万不要与他一般见识!”

    一个则横眉立目,一手叉腰、一手指着方补真的鼻子,尖声骂道:“谁给你的狗胆?敢这样与主公说话!目无君上,无有尊卑。简直不知死活!”

    方补真不屑一顾,挺身直立,乜视河光秀,轻蔑地说道:“朝堂议事,哪有你这阉人说话的地方?非男非女之人,也好意思与国家大臣讲‘尊卑’?一边儿呆着去!要不然,哇呀呀,小心俺可就要喷你了!”又接住吴鹤年的话,高声说道,“臣当然无意冒犯主公。臣所捍者,理也!”

    “你捍卫的是理?你讲道理,我就不讲道理了?”

    邓舍霍然起身,挥手就想叫侍立堂下的时三千上来,但话到嘴边,又强自忍住;徐徐落座,勉强压住怒火,说道:“河光秀斥你目无君上,不知尊卑。你可知罪么?……,我不怪罪你,但是你能改么?”

    “臣心如面。臣面可改,则臣心可改。”

    邓舍终于大怒,拍案斥道:“滚出去!”尽管勃然大怒,却没丧失理智,仅仅是叫他滚出去,没有唤侍卫上来捉拿。

    “圆者可滚。臣为人方,不会滚。”

    群臣班次中传来“咚”的一声。邓舍转目去看,却是罗李郎吃受不住这种紧张的气氛,双腿软,一个没站好,跌坐在了地上。注意到了邓舍的视线,罗李郎惶恐失措,爬起来,跪倒在地,颤声说道:“臣知罪。”

    邓舍怒目相视,看看跪在地上、满头大汗的罗李郎,又看看昂挺胸、丝毫不带畏惧的方补真,忽然怒气全消,“噗哧”笑了一声,说道:“罗郎中你有何罪?”该认错的不肯认错,没错的却说知罪。确实好笑。

    “罢了!你个方喷子。……,听说你在南韩时,姚好古曾有劝你,让你改改你的臭脾气。你不是一向最服老姚,视其为恩师的么?在这一条上,却为何不肯听他的话啊?你可以不尊我,但连恩师你也不尊了么?”

    ——“方喷子”是鞠胜给方补真起的绰号,因为很贴切,所以海东高层官员无人不知。而姚好古劝说方补真之事,便不说当时只有他们两人在,只邓舍远在益都,却又是如何知晓的?自然还是全靠通政司密报。只不过这个密报不是来自益都通政司,而是来自海东通政司。

    “姚大人尝教臣,说为人臣者,应该‘从道不从君’。臣不肯改,才是尊师。若是改之,反而不是尊了。”

    “从道不从君”,出自《荀子?臣道篇》。孔子也说过类似的话:“以道事君,不可则止”。

    邓舍喟然叹息,说道:“好一个‘从道不从君’!”站起身来,在堂上走了两步,问6聚、6离、梁士荫等,说道,“诸君观拾阙何如?”问徐、宿降将觉得方补真这个人怎么样?

    梁士荫说道:“铁骨铮铮,犯颜直谏,不惧鼎镬。此唐之魏征、前宋之包公。”

    邓舍高兴地说道:“这就是我海东的俊杰啊!……,来人,赏。”

    随从捧了银盘上来,作为赏赐,放在了方补真的面前。

    方补真不想要,正欲待严词拒绝,邓舍说道:“你且先收下,且先收下。……,哎哟,忽然肚痛。诸公,今儿个朝会便到此为止吧。洪先生,你随我来。”捧腹蹙眉,不再管堂上诸臣,自转入后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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