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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拨拨的百姓也不知从哪里来的,开始还少,越来越多,或孤身行走,或三五成群,络绎不绝。

    “都是流民。”

    封帖木从这些人的衣着、随身物品上做出了判断,虽知战乱年代,流民必多,而且他在徐州时见过的流民也很有不少了,但却还是大为惊奇:“上午在大名路时,几乎不见人,这才入济宁,怎么就忽然冒出这么多?都是从哪儿来的?……,难道都是从受到兵火的州县里逃出来的么?”

    景慧停下坐骑,细细观察了片刻,摇头说道:“有本地人,更多的是外来。燕贼围攻曹州,这其间恐怕就有不少曹州的逃难百姓。”只见这些流民都是往远方县城去的。

    “古怪!燕贼如此残暴,却怎么流民不怕被裹挟从军,反而自投罗网,主动往县城去?”

    景慧也不知原因,刚好有一股流民从他们的身边涌过,人数较多,大约七八个。他从马上跳下,拉住一人,问道:“你们急匆匆的,这是往哪里去?”

    流民群里,他们五六人骑马,早就引人注目。景慧又是光头,穿着僧衣,明显是个和尚。被拉住的这人也不慌乱,说道:“好叫大师得知,小王爷前日下了军令,命济宁路诸州府县开仓放粮,施舍粥饭。更又听说,燕王老爷很快就会传下令旨,分配无主田地。俺们这就是往巨野去的。”

    “小王爷”,说的是邓承志;“燕王”,当然便是邓舍。

    景慧不由惊悚,放开了这人,退回到封帖木身边,说道:“燕贼才得济宁,曹州战事未息,居然就开始大肆放粮、招徕流民!听此人言语,已经颇得民心,……。”话音未落,想起了一事,蹙起眉头,说道,“不对!”

    “怎么不对?”

    “燕贼用兵多日,在济宁激战了一月有余,却怎么还有这么多的富余粮秣?”

    封帖木醒悟过来:“不错,听说去年益都便就缺粮,并遣使去松江府,向张太尉借粮来着。如今虽然夏收罢了,但估计自给尚且不足,哪里来的余粮放给百姓?”

    众人百思不得其解,又问了几个流民,以作查实,这些人都异口同声,与之前那人说的一般无二。再问是从何处来的?果然景慧猜测不错,有许多曹州难民;并且不止有曹州来的,还有从东平等地闻讯赶来的。

    景慧与封帖木略略商议几句,跟着流民前行。前方的县城渐行渐近,离城还有十几里的地方,逐渐开始出现燕军的士卒。

    起初是一支支的十人队,或者步卒,散在流民中,维护秩序;或者骑兵,四出远走,探查情报。跟着是成建制的百人队,沿路设置哨所,每要隘之地,必有精锐驻守。

    快到县城时,景慧看见在城北立了有一处军营,规模不小,至少能驻扎一两千军马。相距太远,看不清虚实,只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操练之声随风传来。他眯着眼看了半晌,不见有一兵一卒有营中出来。

    很快,到了城门口。见在门外摆了许多桌子,桌后都坐有一人,有的戎装,有的布衣。一排披挂整齐的士卒,大约四五十人,立在他们的身后,皆手执长枪,纠纠而立。并在边儿上的门洞里,亦有数十士卒站岗。

    流民到此,已经汇聚成了一股不小的人潮,粗略看去,数百成千,在专人的约束下,排成几个长队,分别对应那些桌子。不用说,这是在核查身份。

    景慧低声对封帖木说道:“贼子就是贼子!虽然有些小聪明,晓得用放粮来招徕百姓,但像这样的盘查身份,又能起什么作用?难免泥沙俱下。并且,很容易会被混入细作。只怕召来的人越多,日后麻烦越大!……,不过,对我王师而言,这倒是件好事,可以加以利用。”

    他们一行有和尚,有沙弥,有儒生,有壮士,个个精神抖擞,衣衫虽不算华贵,但较之流民已是天壤之别,更且人人有马,早就吸引到了燕军的注意,不等他们来到桌前,已有一个百户模样的人带着两个亲兵近前查问。——其实自路上开始出现燕军起,他们已经受到了好几次的盘查。

    景慧将缰绳丢给一个小沙弥,不慌不忙地取出度牒,奉交上去。度牒是僧尼的证明文件,上边记载有本人的原籍、俗名、年龄、所属寺庙、剃度师名以及所属官署。

    ——,说到剃度师,出家人有五类师父,剃度师、皈依师、依止师等。剃度师只管剃度,通常不管传戒、更不管教育;皈依师则更多的是一个介绍人、见证人,介绍、见证其皈依三宝。而在皈依三宝后,为了学习戒律、佛法,就必须还要再选择一位“依止师”。“依止师”,指的即为“法上的依止”。也就是老师了,传道授业解惑。

    这几类师父并不一定是同一个人,故此,景慧度牒上的剃度师并不是梵琦大和尚。

    百户识字,仔细翻看了会儿,询问景慧,说道:“和尚从哪儿来?”

    “大名路。”

    “来济宁做甚么?”

    “听说燕王仁德,想去益都开个道场。”

    “噢?想去益都开道场?”百户上下打量景慧,又看了看封帖木等,问道,“他们又是谁?”

    “这一位是贫僧的友人,那两个是他的家丁;而至于这两个小光头,则是贫僧的两个看门沙弥。”

    百户点了点头,又问封帖木,说道:“和尚是去益都开道场,秀才你呢?也是去益都么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又是去益都做甚么?”

    “寻友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朋友是谁?”

    “在下本徐州人,客居大名,素与6聚6大人交好。前些日听说他去了益都,所以特地前去拜访。”说的很客气,但百户听出了意思,什么“拜访”?不就是“投靠”么?

    6聚投降,得授高官的消息,已经通过授职的公文传遍海东各地,这百户也有耳闻。他是辽人,从军甚早,虽不见得会看得起这等降将,但面子总归还是要给的,又盘问了几句,见无破绽,挥了挥手,便就放行。

    封帖木捏了一手的汗,心中砰砰直跳,见他放行,恨不得立刻就走;然而,景慧却不着急。好个大和尚,真是胆壮,双手合什,微笑着说道:“来的路上,听百姓们说,小王爷因不忍见地方受难,特地调拨了一批军粮以赈济百姓。此事可真么?如果是真的,可真是一个好大的功德。”

    那百户本来就准备走了,闻听此言,顿时警觉起来,停下脚步,重转过身来,又仔仔细细打量了景慧片刻,说道:“和尚从哪儿听来的?”

    “便是在刚才路上。”

    “这批施粥的粮食是从益都调来的,并不是俺们军粮。百姓无知,说的不对。”顿了顿,这百户又补充说道,“我益都今夏丰收,些许赈济的粮食算不得什么。不过‘大功德’云云,和尚你倒是说得不错。此去益都,路途不近,你可以在路上好好帮俺们小王爷宣扬宣扬。”

    “是,是。和尚去益都开道场,讲的便是如何做功德。这件事自然不可不提。”

    百户又扫了封帖木等人几眼,不再言语,自带了亲兵,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看他们远走,封帖木埋怨景慧,说道:“和尚真胆大包天!好容易放了咱们走,你还和他多言语甚么!瞧他凶神恶煞的样子,一言不合,怕你我就横尸当场。”

    景慧也不辩解,只说:“走吧,走吧。”走了几步,忽然叹气。

    “和尚叹什么气?”

    “我刚才问那百户,其实是在试探。实在没有想到,不过一个小小的百户,不但识字,竟然还有这样高的警觉性,一番回答、滴水不漏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为了节约时间,景慧等人没有进县城,从城南绕过,——北边有军营,禁止通行,却是走不得。

    过了县城,众人复又上马。急行了多半天,封帖木和那两个小沙弥有些撑不住,两腿都是被磨得生疼,不得不暂且放缓马,徐徐而行。离城渐远,路上的燕军士卒渐渐变少,终于消失不见;流民也越来越少。

    走了大约十来里地,忽然见前头尘烟四起。

    景慧与封帖木对视了一眼,俱想道:“莫不是燕贼的大队?只不知是往方才那县城去的,还是往别的地儿去的。”因隔太远,看不清楚;众人催马向前,靠的近了些,方才现这路人马似乎也是往东边去的。

    封帖木说道:“也许是从刚才那县城里出来的,看这烟尘,怕不下一两千人。莫非前边又起了战事,所以赶去增援的么?”

    景慧眼神好,远远地吊在后边,瞧了好一会儿,面带惊疑,说道:“奇怪!”

    “奇怪什么?”

    那两个“保镖”也看出来了,一人说道:“烟尘散乱,不似行军,倒好像百姓结队。”

    “百姓结队?”

    “……,是流民!”

    “啊?流民?流民不是都去刚才那县城里了么?又哪里来的这么多人?还被约束得看似行军!”

    景慧不愧名师高徒,脑子就是转得快,脱口而出,说道:“好个燕贼!当真狡诈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说?”

    “如我所料不错,这股流民定然便是从刚才县城出来的!”

    “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这时他们行得更近了些,已可透过烟尘,看见这股正在行进队伍的大概。遥遥远望,只见队伍的两边和最后都是士卒模样的人,而中间主力可不就正是流民么?

    “看眼前情形,分明是刚才那县城在招够人后,便将之组织起来,送往后方。……,嘿嘿,我说怎么盘查的那么松散!难怪燕贼不怕细作混入,却原来是根本就没打算把流民留在本城!”

    “不留在本城?送去后方?……,这却是为何?”

    “山东饱受战乱,丁壮肯定不足,能有一个补充人口的机会,邓贼又怎会放过?这么多的青壮劳力,他当然不舍得丢置在前线。所以用施粥、分田之说,把邻近州县的流民都引过来,然后再一起送去后方。……,是了,不止山东缺少劳力,辽东苦寒之地、数年间历经多次大战,恐怕人口更为稀缺。还有高丽,他虽得全境,但毕竟汉人稀少。这些,都急需人口的补充啊!”

    说到此处,景慧联系方才所想,又冷笑一声,说道:“我就说益都怎会有这么多的粮食,怎么会这样大方?当真好算计,当真好算计!”

    “什么好算计?”

    “看情形,凡其召来的流民,最多在县城里待一日。顶天了,一天也就两稀粥而已,又能用得多少粮食?只用两碗稀粥,就能骗来这么多的青壮!这还不是好算计么?”

    “可是,如你所言,就算燕贼真的是想把这些流民送去山东,送到后,不也需要粮食安置么?”

    “夏收才罢,山东纵使再缺粮,挤一挤,总也还是能养活这些人的!更不用说,还可以再分流一部分送去辽东、高丽。……,和尚见过几个高丽来的僧人,听说南高丽土地肥沃,莫说这点人,十万人也足够安置。”

    封帖木倒吸一口凉气,说道:“如果真如和尚猜测,这邓贼还真不容小觑!端得诡计多端。怪不得李平章说他:狡如狐、狠如狼。”

    正说话间,后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

    众人停下话头,回头去看,见来的是一小队燕军骑兵,大约一二十人。

    封帖木说道:“想是来追流民的,也许城中有甚么军文下?瞧他们来势甚快,咱们且让一让吧。”诸人勒马停下,让开道边。

    不多时,这小队骑兵已来到眼前。

    封帖木揉了揉眼,奇道:“瞧那带队的头领,好像有些眼熟。……,哎哟,是刚才盘查咱们的那个燕贼百户!”不知想到了甚么,他面色大变,心中叫苦,暗道:“罢了,罢了,可是事了么?此番休矣!”

    果然,这支骑兵就是冲他们来的,不过来意,封帖木猜错了。

    “我家将军很佩服大师的慈悲,又听说秀才是6大人的朋友,担忧你们路上有失,所以遣俺前来,护送你们前去益都。”

    景慧、封帖木诸人,面面相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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